我再睁开眼的时候，露竹站在窗口，捏着阴司渡鸦传来的信，眼里冷若冰霜。
阳光从窗外照下来，给她洒上了一层柔黄的浅色，和我在阴司这近一千年，都不曾见过这阳光了。
我嗓子干痒得很，忍不住咳起来，一咳便扯着心口阵阵悸动，疼痛不已。
露竹见我醒了，暗暗地将传信藏到了袖中，从桌上端了汤药来，将我扶着慢慢喝下。
喝了汤药，确实松快不少。
我看包扎好的伤口，换好的衣裳，握了她的手说：“多谢。”
她反倒是耸着鼻子眼泪打转。
我伸手轻擦去她的眼泪道：“都怪我，你本不是个爱哭的姑娘，都怪我让你落泪。”
她抽着鼻子，牵着袖口擦了眼泪，深吸了口气，从怀里掏出封密函道：“主人，传信而来，南海鲛人国太子妃大闹阴司，无功而返。”
我背靠着缓缓下了地，露竹扶着我道：“听闻是孟婆在瑶青会上提到鲛人国储君一位故人，引来了她大闹阴司。孟婆也被阎君治罪，打下凡尘轮回一遭。”
听入耳中，我倒是有些惊奇，如今，南沫也都成亲了，那么多年打打闹闹，他大婚我却并不知晓，更未送他贺礼，真是不该。
宋书玉推了门进来，一手端着碗汤药，一手端着碗蜜饯，我见他手腕包着纱布，看我目光过去，连忙将手中药碗递给露竹，伸手扯了袖子掩住。
露竹小心翼翼地吹了汤药碗，拿小勺慢慢舀起一勺，请吹了吹递到我嘴边。
我伸手接过了药碗，仰脖子一口饮下。
她递给我一小碟蜜饯，我摇了摇头，推到了一边，伸手擦了嘴边的药渍道：“这点苦，哪有取血入药苦呢。”
宋书玉端了凳子来坐下，递给我张细白的绢子，我擦过手翻过，倒看着绢子角绣着枚火凤羽，这，莫不是我当年给他包扎伤口的绢子。
我顺手收进了怀里。
宋书玉一直看着我，目光跟着我的手，直到我将绢子收进了怀里道：“你可得还我。”
兴许这么多年他用习惯了，我摸了出来给他。
他收了绢子在袖口，倾身问我：“下一步怎么打算。”
我按着心口的伤道：“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寻得这琉璃仙灯救他。”
宋书玉看了看我的伤和惨白的脸道：“你可有图样？你这命，全靠你这半颗心吊着，本就勉力撑着，不如我同你这侍女一起去寻仙灯，你在此等一等，若有消息我们传信予你，彼时你再赶来，可好？”
我抚着心口问：“如何只半颗心。”
疑惑间，我将目光看向露竹，她低了头，咬着唇并不说话。
我再三追问，她终于开口道：“那日隅北村，主人你服下令仪城主的药，可还记得？”
我点了点头道：“服的疗伤药里加了让我沉睡的假死药，权宜之计，为了骗过花族上门寻仇的南屿瑞。”
她抬了头，神色愤愤不平道：“假死药是真，可却掺了毒，还是妖界剧毒，唤作一寸香，入口封喉，落血生根，供养长出一寸长的花朵来，娇艳开在中毒者眉间，美却狠毒，无药可治。我们举丧之时，南海鲛人国的探子混在村民里，一同绕着棺材奉花，可那海里腥臭味，几株凡世花又如何瞒得过。”
我心下冷了一寸，南海鲛人国。
她继续恨恨地说：“鲛人国探子欢喜地走了之后，穷奇大王才剖了半颗心来救你，又养护了七日，方才转醒。主人你原先的这颗心，”她从腰间解下个黑袋子，又从黑袋子里取出个玉白的袋子，上头绣着一只大兔子，她解开袋子，里头一颗红黑相间的心，缓缓地跳动。
这蹩脚的绣工，是我遇见它那年，哄着它生辰的时候绣的，当时它嫌弃我绣的丑，一扔老远。
原来，又偷偷捡回来了。
我抖着手，将这颗毒入七分的心放入袋子里收下，触手如惊雷，心头猛然一击。
要知道，我身死灯灭，契约自可解除，可它确生生掏了半颗心，让我活下来。
我心中一时间酸楚无比，心痛万分。
怪不得那日妖族攻来，竟敌不过区区几千妖兵。
往来我们游历天下的时候，他吃入口中的大妖小怪都不止一万，何况这两千妖兵，还不够他玩耍嬉戏的，从来不曾放在眼里。
可那日却一身是血地护着我奋勇杀敌，身上不知受了多少伤，刀刀让我心疼，不论我怎么喊，它都不肯退后，还擦着血骄傲万分地打趣我杀伐不够利落。
你本是上古神兽，却跟着我颠沛流离，苦着笑了一生。
我从来都叫它大妖怪，大妖怪，其实我并不是不记得它名字唤作穷奇，我只是贪心地想将它一直留在身边，陪着我长大，生怕任何人知道后觊觎它。
我总是在夜里，听它在我头顶打呼噜，震得我殿中隆隆作响。
黑暗里，我小声地唤着它的名字，穷奇，穷奇。
它只是翻了个身，睡梦中蹬着腿儿，翻着肚皮继续睡。
我要活着，我一定要活着，这个念头，从来都没有如此强烈过。
我要活着，活着回极寒北地，将它唤醒，每天都喊一声，穷奇穷奇穷奇，怎么喊都高兴。
我要活着，活着回魔宫，带着穷奇，叶一，露竹，一起去看我北山养的灵兽，看日出日落。
我要活着，活着回阴司，带着他们去看我种下的百里香，阴司千里，硕果累累，绵延不绝。
我咬了牙道：“好。我努力活着，等你们找到琉璃仙灯。现在就给阎君去信，她定然知晓仙灯模样。”
露竹拿了小灵虫来，我将话说予它，小灵虫将话一句一字吃下，窗外飞来了阴司漆黑的渡鸦，将小灵虫一口吞下，去报信了。
片刻之后，回信而来，渡鸦哇地一口吐出小灵虫来，它落在桌上即燃烧起来，灰烬之后，一幅两寸大小的仙灯图赫赫在列。
露竹拿起来看了递给宋玉书，两人合计之后，收拾了东西，上了阴兽马车，穿墙而去。
只留下个小弟子，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问我：“师祖去哪里了？”
我依靠在门边，看着阴兽马车渐渐隐没不见道：“去帮我找样东西。”
小弟子上前来扶着我说：“师祖让我照顾好你。你看看你要吃点什么？”
我浅笑着说：“你看起来甚是好吃。”
他脸色刷的纸白，退后了两步恐惧万分地看着我。
我忍不住笑起来，一笑揪扯着心口的伤痛起来，我朝他摆了摆手，他方才舒了紧张上前来扶我。
我摇了摇头，让他不必管我，自己坐在院中巨大的玉兰树下，靠着树干慢慢看着看着天上的云游走。
护着心口，轻声道：“祁汜，撑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