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上众人等了好久，也不见蹛恽回来，各人说罢份内之事，已是日暮时分，王莽下令散朝，各人回家。王莽在前殿内批改奏章，等待蹛恽回报。
过了一会儿，只见蹛恽独自一人走进殿来。王莽笑骂：“你个老东西，怎么磨蹭到现在才来？”
“陛下，东西拿到了，请过目。”蹛恽的声音有点压抑沉闷，他将一卷帛轴抖开，高高举过头顶。
王莽年纪大了，眼睛有点老花，站起身来，仔细端详。只见上面一幅大大的人物肖像，长六尺，宽二尺，画中人物手里拿着象牙笏板，头戴十二旒平天冠，身穿赭黄袍，眉目端肃，眼神中收敛一股傲气，却举止仪态谦和。王莽咋看之下，险些以为是年轻时的自己，再仔细看那人的神情，不是功崇公王宗是谁？王莽勃然大怒，气得身颤手抖，指着画中人：“贼子心肠，贼子心肠。”
平天冠只在后世，才成为皇帝的专利，那时的士人甚至平民都可以佩戴，只是根据等级身份，以冠上旒的多少来区分，最多的是皇帝的十二旒，汉高祖刘邦在做泗水亭长时，就戴过平天冠。另一方面，随着国家制度的日渐繁密完善，根据身份不同，表现在服秩的差别上也更加明确，因此，天子冠服当然也不是随随便便哪个人都可以穿戴的，尤其王莽于周礼深有研究，加之性情特别在意这些礼制，于这方面更是注重。
蹛恽赶忙收起画轴，扶着王莽坐下，拍着他的后背，帮他平复心绪。过了一阵，王莽又道：“那些书信呢？拿来朕看。”蹛恽连忙把书信递给他。
王莽一封封书信看过去，信中大部分说的是一些家事，不光是功崇公府里的事，还包括了王宇一门下面六子三女的家事。虽然大多数没有什么犯忌的内容，但在个别地方还是流露出一些家人对王莽的不满。每封信的结尾都署上了“宗字、宗上”等字样，看笔迹，是王宗手书无疑。每封信或在末尾，或在几幅的骑缝处，或每幅上，都盖了印章。王莽仔细看这些印文，犯忌出格的有三方，一曰：维祉冠存己夏处南山臧薄冰，二曰：肃圣宝继，三曰：德封昌图。王莽看罢，又是一阵大怒：“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，在子孙中，朕待他最为爱重，还说什么‘维祉冠存己’，‘夏处南山臧薄冰’。朕哪点待他不好，让他这么防着朕？给他高官厚禄，不说谢恩，倒好像朕逼着他受的。怪不得要谋反，都是朕害得他。什么肃圣宝继，什么德封昌图，他也配？”
王莽对这个孙子的喜爱是天下皆知的。汉孺子婴时，王莽进位为摄皇帝，按规矩，他要把原来新都侯的爵位和封地一并归还。群臣上奏，认为王莽谦和得太不象话了，爵位封地应该传给子孙，几番推拒，终于接受下来，王莽在孙子中挑了王宗来继承。王宗属于长房王宇一脉，但他不是长孙，是老四，这样越格的选择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，几乎就是指定衣钵传人的意思了。同年九月，王莽的母亲功显君死，举行了哀荣备至的盛大葬礼，在众多子孙中，王莽又挑了王宗作为孝主，也就是无论辈分高下，子孙中以他为大，以他最亲。这等于告诉天下人，王莽死后，王宗是他指定的合法继承人。
蹛恽等王莽平静下来后，徐徐道：“陛下，此为家事，臣本不敢妄言。但臣知陛下嫉恶如仇，刚正公平，天下皆知。功崇公此举多有不妥，然亦只是一时糊涂，一时情绪不平而已，书看多了人变呆了，发发无稽的心绪而已，要说谋反，他是断断不会的，谁对他好，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？上个月小妨刚刚走了，此时陛下千万不可再自苦自逼过甚，这可是陛下最喜爱的孙子，盛怒之下，万一做出什么事来，岂不后悔。”
蹛恽看看王莽，见他静静听着，没什么反应，继续道：“其实，下午臣早就查好了这些东西，一直躲在后殿没有出来，就怕陛下当着群臣的面，盛怒之下，不好处理。微臣的意思，莫如轻轻按下此事，就说王孙庆诬攀，并无图画书信，待日后再仔细看看功崇公的反应，再行定夺。既给了功崇公生路，又全了陛下慈爱之情。”
蹛恽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想法，看王莽似乎也有些动心，他又说道：“臣白天在搜检这二处时，已安排下了手下人闭口，此事绝不会泄漏出去，亦不会有损陛下圣名。”
蹛恽这人厚道诚实，深得王莽信任。在朝争不断的环境中，他这样帮一派，使另一派本该得到的利益无法得到，必然导致另一派的反感。但他的优点在于，他实际上不是偏帮哪一派，而是帮王莽所有的子孙，而他帮人的出发点也都是站在王莽的立场上，给王莽提供转圜的余地，却从不自作主张，王莽信任他，也是因为相信他都是为了自己好，否者，那是很容易被人猜忌背后的动机的。
王莽想想，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，但还是下不了决心，他在心里仔细掂量着这个办法的利弊。至今为止，他确实可以算得是最具有平民思想的皇帝了，这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好处，远不止政治上的利益。但从一条成功之路上走来的人，也会过于依赖这条道路，不敢轻易改变方向。这条道路对王莽来说，固然有成功的喜悦，但道路两侧也撒满了亲人的鲜血。最早的是二儿子王获，此后是长子王宇，接着是视如己出的侄子王光，最近的是孙女王妨，现在难道又要加上最喜爱的孙子王宗？
蹛恽看王莽犹豫不决，在一边道：“陛下，功崇公性格刚烈决绝，臣恐怕他做出不测之事，或者先派个人去安抚一下？”
成功意味着正确，他通过对家人的一视同仁树立的威望，在他的成功路上至关重要，绝非可有可无。对他来说，这个选择也不容易。
“也好，你亲自去一下。”王莽终于点头。
蹛恽正待出发，正在此时，殿外有一个小黄门疾趋而来，喘嘘嘘地立定后，道：“功崇公府派人来报丧。”
蹛恽跌足不止，那一刻，他看到王莽的身体仿佛被重锤狠狠撞击了一下，他好像都能听到那一声沉闷的巨响，然而王莽只是略微摇晃了一下，呆了片刻，就恢复了平静：“这个不孝子，这个不孝子，他怎么不早死，怎么不早死啊！”
王莽诅咒着这个自己最心爱的孙子，一遍又一遍，到了最后，终于也忍不住泪水哗哗地流下来。这不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，也是一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痛失心仪继承人的悲哀，他不得不为自己创立的帝国重新寻找，然而，满眼所及，他已经没有了更好的选择。
在这个悲剧中，王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责任。王莽即位时，根据《金匮图策》给自己找到了合法篡位的理由，里面也提到了皇太子，但不像其它位置有具体的人名，关于皇太子只有一句话：据土中为统。
这种意义纷歧的句子谁都搞不清其中真正的意思，只能大家商量着办。最后，有人提出一种见解：土中，就是国土正中，就是洛阳，就是占据洛阳的人会成为新朝一统江山的那个真命天子。
在纷纷扰扰中，这看起来是最符合字面意思的解释，于是王莽也接受了这个说法。那时，王莽第三子王临的封号是统义阳王，封地在洛阳，尤其他的封号里还有一个统字，这就更像了，于是，王临就成了皇太子。
王莽即位后，并没有冷落王宗，但年轻人的心态完全变了。无论平时王莽如何赞许他，给他以特殊礼遇，风头上，时不时还在皇太子王临之上，可毕竟名正言顺的皇太子不是自己。
宫廷政争的险恶也让他时时有身临不测的危机感，处在这种位置，凡是头脑不太迟钝的人，都会意识到，无论输赢，最后只能活下来一个，有时，二个都得死。皇帝是今日的主子，皇太子是未来的主子，普通臣属在皇帝与皇太子之间尚且左右为难，何况在二个潜在的皇太子之间呢。人心的变化，不只是皇帝的心，也包括普通臣属之间的亲疏远近，时时刺激着王宗的心，故此，他才刻下了维祉冠存己’，‘夏处南山臧薄冰这样的印章以自省。实际上，他也确实无法信任爷爷王莽，对家人的刻薄严厉，对未来皇太子人选安排上的游移不定，使他如处盛夏暑日如履薄冰。
王宗日暮时分回到功崇公府，问家人中常侍蹛恽来时的情景。家人说蹛恽早早地就来过了，说是为陛下取几幅画，拿去宫里欣赏。蹛恽说他非常清楚画在内堂里，话也说得客气，所以家人就陪着一起拿了去了，除此之外，并无其它言语。
王宗晚饭也不吃，只说自己想要一个人在书房待会，吩咐不要打扰。
个把时辰后，夫人见王宗始终不出来，自己给他端了饭菜进去，却看见他已在书房中上吊自杀了。
王莽虽然嘴里说着不孝子怎么不早死的话，但他心中的悲痛却不是其他人真正能够体会的。他对长子王宇和孙子王宗的爱重一脉相承，其他子孙在他眼中，完全无法与之相比。王莽还有儿子二人，孙子人数众多，但他一个都看不上。王莽自持甚严，是个意志极其坚强的人，在很多普通人看来根本做不到的事，他能行人所不能行。他对子孙严苛，固然有做给世人看，捞取民望的目的，但对他来说，很多时候，他确实认为，人就该这样，他也身体力行。
在政敌看来，他做过很多虚伪的事，尤其是以周公自比，最后却成了篡位者。但也要看到，至少在擅权篡位之前的三十多年时间里，他从一介穷书生起步，靠着个人的奋斗，树立良好的声名和众多的政绩，成为一人之下，万人之上的大司马辅政，如果说这些都是有预谋的虚伪之行，这是无法令人信服的。
正因为王莽自身是一个非常有自制力的杰出的人，能入他法眼，可以承继帝位的候选人少之又少，长子王宇和孙子王宗在他们被王莽器重的时候，都是唯一的人选。如果所有的选择都是出自王莽，十多年前，皇太子就会是王宗。但出了《金匮图策》，它赋予王莽篡位之举以天意，也使他不得不放弃其它的一些权力，比如，人事安排中，执掌军国大权的十一上公，甚至皇太子，这些都是国将哀章事先写在《金匮图策》里的。
刚强的王莽从来没有对别人做出过让步，却对这个孙子法外开恩，即便是谋反这样的大罪，他都愿意网开一面，但他还是无法挽回孙子王宗的性命。
(本章完)